阿玛利亚








01.


我的心上人是京城望春楼的花魁。




我爹是内务府总管,把着皇宫里最肥的差,生的娃一个比一个纨绔,读书没一个上路子,斗鸡走狗一个比一个在行。




人人说我爹这家业要完,特别是看见我和我哥逛望春楼的时候,路人的目光简直是在戳我俩脊梁骨,又是摇头又是叹气,仿佛我们俩十恶不赦,下一秒就该去黄泉路上报道赎罪去。




但花魁就没这么伪君子,我哥付了与几十亩良田等值的银子后,她那间芳香扑鼻的闺阁就向我们打开了。




花魁拿着一把团扇挑起帘子看我们,我的乖乖,美人卷珠帘,我哪见过这世面,顿时小鹿乱撞。




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望春楼的常客,我去了谁也不找,就找花魁,不知道是我哥银子使得多还是怎么的,花魁每次恰巧都能在我来的时候,挑起那一串串的水晶帘,朝我微微一笑,我的魂就立刻飞到太上老君那里去了。




花魁能写一手漂亮的字,会唱全京城最好听的曲儿,她一跳起舞来,七仙女下凡也比不上。听说城里多少文人墨客要给花魁写词作曲,花魁房里挂满了他们的墨宝。




我哥一拍我后脑勺,教训我:“看见没,一个花魁都比你有文化,丢人!”




我翻了个白眼,说:“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子,我要学习武功,长大后带兵打仗!”




我哥说:“你大字不识,以后怎么看战报?战场上分得清敌我吗?”




我当场就不服气了,为了证明我还是识字的,当场给花魁留了一墨宝:




花魁姐姐不是人,九天玄女下凡尘


我愿变成弼马温,摘得蟠桃献女神




花魁姐姐忍得极其辛苦,温声说,小贵人留个落款吧,奴家定好生收藏。




我提笔,留下八败潦草的几笔狂草,上面正是我的名字,柳劲宇。




花魁居然真的郑重其事地把我那张只比厕纸好点儿的墨宝收了起来,我的内心肃然起敬:要不人家怎么是花魁呢,会来事。




每次去望春楼,花魁不是在写字画画,就是在弹琴。花魁弹琴真好听,铜板琵琶不是谁都能弹的,偏她就能弹得像壁画上的玄女下凡一样,玲玲淙淙,我都听痴了。




回去之后我也缠着我爹给我整个琵琶师父,我这人懒散归懒散,就摊上了个好胜,她一个花魁都会的,我一样不想比她差。琴棋书画我样样开始学,老子柳劲宇从来只有不想学,没有学了还不如人的道理。




我抱着琵琶去和花魁斗琴,被虐得体无完肤,班门弄斧不过如此。




人家花魁还安慰我,小贵人初学已到这地步,十分难得。




我很受伤,我爹却很高兴,他看到自己那个成天除了打架没有任何爱好的崽,终于要全面发展了,甚至没有追究我哥带我逛窑子的事。




花魁真的是仙女,在先生那儿读书我一个时辰能溜号半个时辰,在花魁这儿,花魁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,她抱着我,我坐在她腿上背论语,进步神速。




02.




京城的水贼深,在这儿,人均七品官,甚至你看不顺眼踩死的耗子,可能就是太师儿子的爱宠,所以我爹一向教导我,做人呢,要记得闷声发大财,低调做人高调做事。




我深以为然。




可是也有例外,比如花魁陪着笑还逃不了被几个家丁拖着去坐堂,这种时候再不出手我柳劲宇就真不是东西了。


 


我哥拼命拉住我:“为一个婊子,对方是中书令家的人,不值得。”




我一拳挥开我哥:“柳清宇你个怂包,我怀疑你下面和你骨头一样软。”




结果当然是我打架了,炙手可热的膏粱纨绔寻衅滋事胡作非为,我成功地把自己和我爹推上了风口浪尖。




我爹对我也是溺爱,出了这事居然没把我腿打断,反而亲自登门去中书令家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。




我哥在屋里一圈一圈地打转,咬牙切齿:“跟你说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动手,满京城风言风语,你说你这么一冲动,捅了篓子,还不是家里给你收拾?”




我爹回来,罚我在家抄十遍《中庸》,我哥在旁边还想告状,我爹一皱眉:“行了行了,事情已经解决了,中书令自己家仗势欺人也心虚,他们不敢把事情闹大。”




我哥很气愤:“您老这么惯着劲宇,迟早有一天要害死……”




我爹冷冷地横了我哥一眼。




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,我骄傲地在我哥面前一甩头,跑掉了。




我哥这人吧,什么都好,就是有时候耍的心眼我真挺看不起的,比如现在他就来诛我的心:“你说你为花魁大打出手,自以为英雄救美,实际上呢?人家有一句谢没有?哪天家里被你作没了,我们家流落街头,看人家望春楼会不会多看你一眼。”




我哥这话说得真恶心,但又是现实,但不影响他真的恶心。




明知道现实就是这样,我还是傻逼兮兮地跑去找花魁:“如果有一天我家没了,流落街头,花魁姐姐你会不会可怜我?”




我以为以花魁这种八面玲珑的为人,肯定会虚情假意地说两句,公子恩情怎样都不会忘之类的话。




然而花魁只是很平静地说:没有家有什么值得可怜的,我也没有。


03.


“像你这种饭来张口的膏粱子弟,安安稳稳混吃等死一生也就算了,没必要掺和到我们下九流的人生中来。”




花魁的话极大地刺激了我,渐渐的,我能感受到花魁对我的冷淡了。




她的冷淡太好理解了,无非是嫌弃我过于纨绔,一点也不上进,没有理想也没有目标,离开了我爹和我哥就活不下去。




奇怪,她一个收钱卖春的下九流,有什么资格看不上我这个看起来肥得流油的金主?




我越想越气,流水样的银子往望春楼砸,一年进贡十颗的夜明珠,我论斤送,十两银子一碗的牛乳,我直接包下来,专供花魁用来沐浴。




整个京城都知道内务府总管家孩子荒唐,弹劾我爹的折子能把我活埋,议论我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。说我荒淫无度,骄奢淫逸。




我荒淫无度什么呢?实际上我天天忙着练武读书,家门都不出一步,怎么可能有空去望春楼看花魁现在是圆是扁。




望春楼托人带话来,意思是柳家这么往花魁身上砸钱,人人皆知道她现在的金主,都不敢点她了。




我冷笑一声,道:“不用,不影响她正常工作,她该接什么客继续接就是了,我这边会付钱的。”




传话的人额头冒冷汗:“您若是……真心喜欢我们的花魁娘子,您看……我们望春楼也有姑娘被赎身后从良的,在城郊安置一处小院,大不了……”




“我是真心喜欢她,”我打断了他的话,“可我也恨她,恨到死。”




我柳劲宇不怕背叛不怕辜负,狼心狗肺的事多了去了我也不在乎,只是一想到花魁不喜欢我,那个让我坐她腿上读论语的姐姐,现在提到我都是厌恶冷淡的神情,我的愤怒就在燃烧着五脏六腑。




我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就这样吧,我下午还要练剑,我很忙。”




我是真的忙,北方匈奴越来越凶猛,边境线一再被压制,我得尽快学好武功,去前线建功立业才行。




04.


被皇帝召见的前一个晚上,我偷偷溜进了望春楼。




我以一个很帅的姿势,抱着剑倚在花魁的窗边,隔着水晶帘子,声音冷得像个装腔作势的傻逼:




“宁婉婉,你跟不跟我走?”




花魁听到我叫她的名字,抬起头来,脸上还带着泪痕,看来她在这儿过得也不是很顺。




“我现在……这幅残花败柳的身子,我这个身份,是陷在污泥里的人了,劲宇你到底看得上我什么?”




我说:“我喜欢你。”




我说:“我从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,从以前,到现在,都是,可是你不喜欢我,喜欢别人,喜欢很多很多人,我嫉妒得发疯。”




我又说:“我开始以为,你是在用激将法,逼我上进,与我疏远也是为我好,后来我发现,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,都是我自作多情,对不对?”




我说:“你把我抱在腿上读论语的时候,你教我琵琶的时候,我以为你真心喜欢我的。”




花魁只是长长地叹气: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你因为我和中书令家的人大打出手,我被牵连其中……差点丢了性命,怎么可能不恨你。”




“正好,我也恨你,恨不得现在撕碎你的那种。”我说,“宁婉婉,我就一句话,现在,跟不跟我走?”




“我现在这个身子,你也要?”花魁问。




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:“我柳劲宇一个姑娘家,还在乎你被多少个男人睡过?”




05.




皇帝坐在上头,老太妃坐在旁边,上下打量我,连连夸我身子骨结实,硬朗,像个男孩子。




“那,和亲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,柳家闺女你就留在宫里,等着大喜日子吧,礼部操办好了就出发。”




“皇上,臣女从小习武,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奔赴前线,以身殉国,守土安邦,臣女没想到,陛下竟软弱至此,要卖汉家女给匈奴求和。”




这话讲得过分,过分到旁边的太监啪得上来给我一耳光骂我大胆,其他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。




皇帝肯定生气了,他觉得我就该像个什么器物一样,安排送哪儿就送哪儿,除了谢主隆恩之外一句屁话都不该有。




但到底是做皇帝的,真的很威服,他下一秒就成功唬住了我:




“劲宇,你和你的母亲很像。”




我他妈愣在原地,天打五雷轰都没这么刺激。




我是那个狗皇帝的亲女儿。




“明妃出身武将世家,她生你的时候难产,给朕的遗言是,不希望这孩子受帝王家的约束,不希望受女德纲常的约束,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长大。”




“所以……你把我托付给柳总管?”




“你的名字也是你母亲取的,与别的公主,都不同。”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,真他姥姥的城府深厚,“劲宇,你在柳总管家从小胡闹到大,什么都是依着你性子来,你比皇家的孩子得到了更多幸福,也应当承担更多的责任。”




我连笑的力气都没了:“行吧,外面打仗,你就使劲嫁女儿,生个十个八个,嫁个十个八个,保准江山永固,啊?”




老太妃直接把玉茶盏摔我身上以示愤怒,我扯扯嘴角,拍掉身上的碴子。




从没这么平静过。




06.




皇后娘娘看不惯我,太妃看不惯我,整个后宫都看不惯。




那又怎么样,我又不属于这里。反正我是要和亲的,就是一块即将投给恶狼的肉,肉要谁看得惯。




每天学礼仪学到心烦气躁,快要崩溃的时候就去回想宁婉婉的样子。闭上眼睛,拼命回忆宁婉婉对我的笑,宁婉婉抱着我时候身上淡淡的花香……




那天晚上,我该直接打晕她,带着她亡命天涯的,不管她乐不乐意。




那天晚上,宁婉婉终于答应和我走了,被我拉着走到望春楼门口,还是弱弱地说了一声:“对不起,劲宇,我没法喜欢上你……”




我的心仿佛被剁成肉酱那么疼,我声音都是抖的,我从来没这么疼,这么慌乱过:“因为我是女的?”




宁婉婉摇摇头:“不是。”




我冷笑:“我看就是吧?被男人上多了,怕和我在一起寂寞?”




说伤人的话真爽啊,不能我一个人疼,宁婉婉,我真的疼,你能感受到吗?就像我现在伤害你这么疼。




宁婉婉啪地甩开我的手,花魁娘子的形象彻底不要了,歇斯底里地吼出声:“那一次!就是因为你和中书令家的人打架,最后变成了说我狐媚,我被关进监狱,我被他们……几十个人……他们掐我,咬我,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,要不是妈妈保我,我的命就没了!那时候你他妈的在哪呢,柳劲宇?”




我愣住了,那时候……我真的,什么都不知道,我以为,就是罚抄十遍《中庸》的事。




也许宁婉婉,这辈子不会原谅我了。




07.


和亲的队伍真长,送一块肉还这么大排场,我回头望一眼城楼,我对那个见面不到两个月的亲生父亲没有任何感情。




我手里拿着合婚书,是要交给未来郎君的,上面写着我的名字,柳劲宇,我母妃送我的唯一赠礼,这个名字,也被装模作样地改成了公主的名字,刘静雨。




我哥骑着马护在花轿边上,我掀起窗帘,看他眼睛红红的,胸口绑着朵大红花,要多傻逼有多傻逼。




我说:“柳清宇,你多大点出息。”




我哥瞪我,说这时候还有心情胡闹,和亲路上有你哭的。




我说:“我保证不哭,倒是哥哥你,也就送我到城门口这一段路,抹了三四回眼睛,你还真是怂包。”




我以为京城的风沙已经够呛人了,结果到关外,柳絮和着沙尘暴,真他姥姥的十全大补。




匈奴迎亲的队伍就在前面,来的不知道是匈奴首领的第几个儿子,络腮胡单眼皮,五短身材,丑到姥姥家。




我正要下马车,突然一道身影出现在我们队伍前面。




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:“宁婉婉?”




宁婉婉根本不看我,直接下了马,跑到匈奴那边,说:“他们给你的公主是假的,我才是汉家的公主。”




08.


“宁婉婉,你他妈滚回望春楼接客去!和亲大事你搞什么?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?”




我顾不得仪态了,冲上去就一通咆哮。




宁婉婉还是不看我,对着大胡子说:“这个假公主,只是大臣的女儿,你们去京城稍稍打听就知道,大梁刚刚开国,他们的皇帝最大的女儿也才6岁,怎么可能有真公主和亲?”




大胡子半信半疑:“汉家皇帝欺人太甚,你又是谁?”




“我是前朝宁国的公主,你们匈奴要的是真公主吧,请带我走。”




“我要的是现在皇帝的女儿,我要你,有什么用?”大胡子脑子还挺好使,“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




“凭我带来了暗玺。”




我跪倒在地,彻底动弹不得。




前朝皇帝代代相传明暗两只玉玺,只有明暗两玺相合,才能调动军队,下达的旨意才有效。大梁的皇帝篡位夺权,只找到了明玺,暗玺没有下落,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。




没想到……没想到……




“我恨透了现在的大梁,你带我走,我把暗玺给你们,传出暗玺在匈奴的消息,足以让大梁国内天翻地覆了。”




我疯了一样扑上去抢玉玺,却被匈奴人一脚踹开,马鞭抽打在我身上,我吐出一口血,渐渐失去了知觉。




09.




我站在营帐外,远眺。




我的副将指着地图说,柳将军,这是匈奴最残忍最善战的一个部落,也是我们要打的最后一个部落。




这个部落的人非常残暴,锻铁技术很高,使用的都是重武器,狼牙棒,钢斧头,不要命一样冲过来,十分可怕。




战斗持续了七天七夜,战士们的鲜血把草原染成鲜红。




我终于冲进了单于首领的营帐,首领早已被一箭穿心,他的尸首被一个女人抱着,看起来是他的阎氏。




女人抬起头来:“柳将军,许久不见。”




我提着长枪站在原地,愣愣地看着宁婉婉那张脸,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,不知道是泪是血。




我什么都说不出来,我的心里兵荒马乱,嗓音浸透了血,呕哑难听:




“宁婉婉,你跟不跟我走?”




宁婉婉笑了:“柳将军,我一直在等你来。”




我已经无法思考,只是呆呆地重复她的话:“等……我……来?”




“你来了,我终于可以解脱了,你一日不来,我就一日不能死,否则匈奴就会去要新的公主。”




“胡说什么,你不会死,宁婉婉,你跟我走,我带你……带你回家……”




“不用了,柳将军,我不想,我并不喜欢你。”




我死死抓住她的手,拼命把她抱紧,要揉进我的骨血里那样用力,拼命地抱紧。


 


“劲宇,你父皇,杀了我全家男丁,女眷全都充妓,男人总想让我上床生孩子,以显示占有……其实都是胡话,我的心是我自己的,我可以飞去任何地方,谁也……阻止不了……就像劲宇一样……成为小将军……谁也……阻止……”




“我知道,我全都知道……婉婉你别说话,我一定,一定会帮你把血止住……”我用手摁住她胸口汩汩的血洞,泪水混合着血水一起浸透了衣裳。“大夫!他妈的军医呢!快来人!”




战马嘶鸣,号角嘹亮,我们大获全胜。




可我却从此深陷一场剧痛而破碎的梦境,梦里,花魁挑起水晶帘,冲我微笑。




美人卷珠帘。

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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